酉时三刻,御花园被夕阳染成暖橘色,凌霄花藤攀着玉烟亭朱柱,花瓣随风簌簌,落在青石阶上,像撒了一地碎金。
建章宫宫人引温岁安穿过紫藤花架,花影在她鬓边银簪上摇曳,簪尾刻着“安”字微纹:“太后今儿晨起便念叨,说慈安宫的牡丹开得再艳,也不如御花园的野趣。”
远处传来太液池的潺潺水声,混着画眉鸟的啁啾,仿佛这深宫里最后一点鲜活气。
温岁安垂眸盯着裙摆缠枝莲纹,莲心用银线绣成空心——父亲说“虚心方能承露”:“臣妾昨日给太后奉茶时,见您案头摆着陇西进贡的雪浪纸,倒像是能绘这御花园的景。”
袖中青铜钥匙微微发烫,匙齿硌着掌心。
太后倚在临水美人靠上,手中缂丝团扇轻摇,扇面“竹林七贤”图里,阮籍的酒壶竟缺了一角:“哀家就爱这爬满亭子的凌霄,红得热烈,倒比那些规规矩矩的牡丹有趣。”
太后目光掠过温岁安鬓边素银蝶簪,蝶翅缺了半片,却用青线补得巧妙,像春日新发的嫩芽。
温岁安屈膝行礼,天青色宫装扫过亭阶,惊起几片凌霄花瓣:“家父常说,凌霄花‘附木而上,终成风景’,倒像这宫里的规矩——有人扶,才能站得稳。”
话音刚落,御花园入口传来内侍高唱:“皇上驾到——”,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飞起,在暮色里划出慌乱的弧线。
皇帝明黄常服绕过太湖石,玄色云纹腰带泛着冷光,目光径首落在温岁安身上:“母后好兴致,朕批完奏折,闻着凌霄香便寻来了。”
皇帝走近时,袖中墨玉麒麟佩轻晃,玉佩暗格微启——温岁安瞥见一角密折残页,隐约是父亲的字迹。
太后团扇轻掩笑意:“皇上来得正好,哀家正说岁安这孩子,虽是文官之女,倒有几分野趣。”
皇帝忽然走到温岁安身前,掌心覆上她补蝶簪的手,温热触感里藏着试探:“你父亲温大人,朕记得是礼部掌谥法的?”
温岁安心头一紧,面上却从容:“家父常说,谥法乃‘一字之褒,荣于华衮;一字之贬,严于斧钺’。
臣妾愚钝,只记得他书房挂着‘慎’字。”
皇帝的目光在她补过的蝶簪上停留一瞬,忽然伸手摘下簪子,蝶翅青线在暮色里泛着微光。
皇帝指尖摩挲簪身,语气带了几分玩味:“这簪子缺了半片,倒补得别致。
温大人‘慎’字挂心,却教女儿‘巧’字藏拙。”
他突然将簪子插回她发髻,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:“朕记得,温大人前日呈了《武职谥号考》,说‘武将当谥威,文臣当谥文’。
可朕觉得,这宫里的人,谥什么不重要,重要的是……”太后突然打断,团扇轻轻拨弄面前的花骨朵:“皇上莫要吓着孩子。
哀家瞧着,岁安倒像她父亲——不争不抢,却处处妥帖。”
明黄轿辇的流苏在风中轻晃,坠着的东珠映着残阳,像一滴未落的泪。
皇帝转向太后,语气忽转温和:“母后说的是。
温大人是朕的暗棋,这些年替朕盯着前朝那些‘威’字谥号的武将,倒也辛苦。”
皇帝目光扫过温岁安骤然苍白的脸,忽然笑了:“不过,朕今儿瞧着,这棋盘上,或许该添枚‘巧’字的棋子。”
温岁安掌心沁出冷汗,青铜钥匙硌得生疼,却强撑着行礼:“臣妾……但凭皇上、太后吩咐。”
皇帝忽然伸手扶起她,指尖划过她补蝶簪的青线,声音压得极低:“今晚养心殿,朕等你。
你父亲呈的折子,朕批了‘可’——但朕更想听听,他女儿的‘巧’字,能补出什么花样。”
转身时,袖中密折残页飘落,温岁安瞥见“常纾晚螭纹佩”等字,心猛地一沉。
太后待皇帝走远,忽然轻叹一声,团扇拂过她肩头:“哀家原只想带你散散心,倒引出皇上的兴致。
去吧,哀家的‘清客’,也该去帝王棋盘上走一遭了。”
明黄轿辇消失在花影里,太后的声音混着暮风飘来:“记住,这宫里,会补‘缺’的,才能活得长久。”
酉时三刻,忘忧宫檐角铜铃骤响,惊得檐下白鸽扑棱棱飞起,司寝太监陈禄捧着鎏金卷轴疾步而入,身后西个小太监捧着鎏银缠枝莲纹盘,盘中盛着孔雀翎羽团扇与鎏金缠丝香囊,脚步声轻得像踩在云上。
温岁安正跪在紫檀雕花案前,案上摊着《全唐诗》,书页间夹着片新鲜的凌霄花瓣,腕间青线缠玉镯与案头青铜烛台的铜色相映,烛火摇曳,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。
陈禄尖嗓拖得老长,目光扫过女主腕间青线镯,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:“温常在,养心殿传旨,今晚由您侍寝。”
温岁安指尖微颤,却未起身,只垂眸盯着案上凌霄花瓣:“公公辛苦。
只是……臣妾今晨补蝶簪时,针尖扎了手,怕是污了圣目。”
陈禄眯眼笑,眼角皱纹堆成佛堂的莲花纹,袖中滑出半块螭纹佩,玉色泛青,与温岁安藏在妆奁底的另一半严丝合缝:“温常在这‘针尖’扎得巧!
皇上昨儿在御花园瞧见您的补簪,今儿早朝又见温大人呈的《武职谥号考》,这会儿正念着‘巧’字呢!”
他突然压低声音:“您说,这‘巧’字补得,是不是该补到龙榻上?”
温岁安心头一紧,面上却从容,抬眸时眼底泛起水雾,声音带着三分娇嗔:“公公这话,倒像把臣妾当成了棋子。”
温岁安起身时,天青色广袖扫过案头烛台,带起一阵微风,吹落书页间凌霄花瓣,恰落在陈禄脚边。
陈禄弯腰捡花瓣,目光落在花瓣汁液染红的书页上,声音忽转温和:“棋子不棋子的,咱家不懂。
只知皇上今儿批奏折时,朱砂笔在‘温’字上停了三息。”
他将花瓣塞进女主手中,指尖划过她掌心,带着老太监特有的黏腻感:“温常在,这宫里的路,长着呢。”
戌时初,清韵馆内室垂下淡绿纱幔,烛火透过纱幕将人影拉得扭曲,温岁安坐在鸾镜前,镜中映出她鬓边补过的素银蝶簪,簪尾青线缠着铜丝,与腕间青线镯遥相呼应。
钗湘捧着鎏金缠丝香囊进来,声音发颤:“娘子,陈公公送来的香囊,说是……皇上赏的。”
香囊打开,里面飘出片干枯的凌霄花瓣,与案上新鲜花瓣一模一样。
温岁安指尖捻起干花瓣,放在鼻尖轻嗅,声音低得像叹息:“昨儿在御花园,我故意落了片新鲜花瓣在皇上衣襟上。”
她突然笑了,眼底却无笑意:“今儿他便还我片干的——这是告诉我,他什么都看在眼里。”
冬儿面色凝重:“小主,那今晚侍寝……”温岁安起身走到妆奁前,打开最底层暗格,取出半块螭纹佩,与陈禄袖中滑出的那块严丝合缝:“侍寝是棋局,我是棋子,可棋子……也能反杀棋手。”
她将螭纹佩贴身藏好,声音忽转温柔:“去备水吧。
记得,在浴汤里加三滴凌霄花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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