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十一点，市文化局政策研究科的办公室，就剩林晓梦桌上那盏台灯亮着。
光底下，她脸都垮了，眼泡肿着，还在硬撑。
电脑屏幕上，Word 文档的光标闪得人烦，跟她这会儿转不动的脑子一个样。
文档标题是《关于深化我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实施方案（第三稿）》，旁边堆着一堆参考资料、上级文件，还有前两稿被打回来的修改意见，摊得满桌都是。
“深化…… 创新…… 活态传承……” 她嘴里念叨着，这些词翻来覆去用，早没了劲儿，跟贴了层灰似的，半点灵感都勾不出来。
右手边的咖啡杯空了，杯壁上留着圈褐色的印子。
左手边那包饼干，拆开半天，一口没动。
硕士毕业进文化局三年，林晓梦早习惯了 “白加黑五加二”。
以前那点冲劲，在天天写材料、协调事儿的日子里，磨得只剩熟练 —— 熟练猜领导心思，熟练抠字眼，熟练在各种平衡里，写出一份份 “看着还行” 的文件。
有时候她会琢磨，自己过得跟个程序似的，按部就班，没点活人味儿。
每个人都像个设定好的符号，她就是其中一个叫 “林科员” 的节点，效率是高，心却木了。
揉了揉发涩的眼睛，她扫了眼屏幕右下角：23:58。
窗外的城市亮着灯，可那光被双层玻璃挡着，一点暖意都透不进来，在她眼里糊成一团冷乎乎的光斑。
办公室里静得很，只有电脑主机嗡嗡转，还有她自己坐久了，粗重的呼吸声。
“最后一段，写完就能走了……” 她哑着嗓子给自己打气，声音在空房间里听得格外清楚。
想集中精神琢磨怎么收尾，既响亮又稳妥，可脑子一阵阵疼，跟有小针扎似的，根本没法集中。
眼皮越来越沉，跟挂了铅似的。
文档上的字开始歪歪扭扭，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黑白点。
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。
“就趴一分钟…… 一分钟就行……” 这念头跟勾人的魔咒似的，把她最后一点意志力冲没了。
她不跟困意较劲了，胳膊叠在冰凉的办公桌上，额头慢慢抵了上去。
意识彻底黑下去前，她好像听见一声特轻的响，跟精密零件卡错了位似的 ——“咔哒” 一声。
——————没等来预想中那阵短暂的黑暗和安静。
反而有种奇怪的感觉，像从高空往下掉，没着没落的。
紧接着，吵吵嚷嚷的人声、浓得有点腻的花香，还有一股…… 混着泥土、草木和旧木头的味儿，又鲜活又陌生，跟潮水似的一下子涌进她的感官里。
冰凉硬实的办公桌没了，换成了踩在地上的真实触感。
林晓梦猛地睁开眼。
然后，她整个人，连带着脑子，全僵住了。
脚下是青石板铺的小路，弯弯曲曲的。
路两边是朱红的柱子，还有带雕花的走廊。
走廊外有假山，几棵西府海棠开得正盛，花瓣被风吹得簌簌往下掉。
一眼望过去，全是亭台楼阁，飞檐翘角，看着又精致又古雅。
几个穿青缎背心、水绿绫裙的姑娘，梳着双环髻，说说笑笑从她身边过，裙子窸窸窣窣响，首饰还叮当作声。
她们看了她两眼，眼神里带着点好奇，又很快挪开，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。
她下意识低头。
身上穿的不是职业套装了，是件半新不旧的浅碧色棉布裙子。
脚上是双青缎软底绣鞋，鞋面上沾了点新鲜泥土。
手里…… 还捧着个沉甸甸的黑漆托盘，盘里摆着几支刚剪下来的花，有月季、玉兰，还有几簇叫不上名的紫色小花，花瓣上还挂着水珠。
“我…… 这是在哪儿？”
她吓懵了，呼吸都快停了。
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胳膊，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。
不是梦？
还是说，这梦也太真了？
“那个新来的！
发什么愣呢！”
身后传来个有点尖的声音，听着就不耐烦。
林晓梦回过头，看见个穿得好点的中年妇人，穿藏青色缎面比甲，脸拉着，眼神跟刀子似的，刮得人难受。
“手里的花赶紧给老太太房里送过去！
小心点，要是磕了碰了，有你好果子吃！”
老太太？
房里？
送花？
这些词跟冰雹似的砸过来，林晓梦脑子空白了几秒，然后开始飞快转。
这场景、这衣服、这称呼…… 她在文化局好歹接触过古典文学，一个荒唐却又唯一说得通的念头，跟炸雷似的在她脑子里响 ——《红楼梦》？！
她这是…… 加班快猝死，穿越到《红楼梦》里了？
又荒诞又离谱，她都想笑了，可眼前的一切太真实，胳膊上的疼也还在，明明白白告诉她，这不是玩笑。
“还愣着！
等着我请你啊？”
那管事嬷嬷的语气更差了，眼神也更凶。
“是，是，这就去。”
林晓梦几乎是本能地应着，身体比脑子先动了。
在机关待了这么多年，服从指令早成了习惯，尤其现在摸不清状况，少说话、多做事，才是最安全的。
她端稳托盘，压着心里的翻江倒海，顺着走廊，往嬷嬷指的方向走。
心脏在胸腔里狂跳，撞得肋骨生疼。
一边觉得这事离谱到骨子里，一边又被这真实的古典场景勾着，有点新奇。
走的时候，她偷偷观察着这座宅子。
飞檐上的翘角、梁上的彩绘，每处细节都透着说不出的奢华。
偶尔有丫鬟婆子捧着东西快步走过，都低着头，动作规规矩矩的，一眼就能看出等级特别严。
林晓梦心里暗惊，职业病都快犯了：“这规矩、这排场、这管理…… 比我们局里办最高规格的文化论坛时，后勤保障还严。
不对，这根本不是一个路子的‘规矩’。”
很快她又发现个有意思的事。
她平时就爱观察领导脸色、分析部门关系，这会儿敏锐地察觉到，这些下人之间，好像也有条明晃晃的 “鄙视链”。
穿绫罗绸缎的，看穿粗布的眼神里，带着点藏不住的优越感；在主子面前得宠的大丫鬟，走路都带着股气势。
“有意思，” 她在心里吐槽，想用熟悉的方式搞懂这个陌生地方，“这大家族的内院，不就是个小职场吗？
有核心部门（主子身边），有边缘部门（干粗活的），有领导心腹（大丫鬟、管事嬷嬷），也有我们这种最底层、随时能被换掉的跑腿的。”
凭着刚才嬷嬷指的方向，再加上一路客气地问人（她特意学了学其他小丫鬟的样子，说话恭恭敬敬的），终于到了个更宽敞、更气派的院子外。
通报完，她低着头，捧着托盘，屏住呼吸，跨过了高高的门槛。
一进屋子，就闻到股暖香，跟外面的花香不一样，闻着特别醇厚。
屋里的摆设、器物，精致得没法用话形容。
正中间的软榻上，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，看着慈眉善目，却又透着股威严，旁边有个穿得体面、看着沉稳的大丫鬟陪着说话。
下面坐着几个穿得华贵的夫人，一个个气度都不一般。
林晓梦不敢抬头，用眼角余光飞快扫了一眼，心跳得更快了。
这气派、这人物…… 肯定是贾母！
她真的进了荣国府的核心地方！
她照着引路小丫鬟的示意，尽量轻地迈步，走到窗边的黄花梨木条案前，把托盘轻轻放下。
整个过程，她觉得自己跟片羽毛似的，生怕呼吸重了都能打扰到屋里的空气，犯了什么看不见的规矩。
刚放下托盘，心里松了口气，想悄悄退出去，就听见榻上的贾母，好像跟下面坐着的一位夫人（看着像王夫人）说了句什么 “…… 园子…… 省亲…… 花钱……” 之类的话。
省亲！
是元妃省亲！
林晓梦心里一震，一下子就清楚时间线了。
这可是书里的大事，也是贾府从盛到衰的关键节点。
这么多信息涌过来，她都有点晕。
可她不知道，几乎在她踏进这屋子的同时，她原来待的那个深夜的文化局大楼里，出事了 ——信息科的小李刚泡好一碗红烧牛肉面，想趁着夜深人静打两把游戏。
刚点开游戏图标，屏幕 “唰” 地一下黑了，紧接着，一个特别清楚、颜色特别正的画面弹了出来，跟最顶级的 4K 纪录片似的，占满了整个屏幕，把游戏界面全盖住了。
画面里是个古色古香的豪华房间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，正跟几个穿得华贵的妇人说话。
还有个穿浅碧色裙子的丫鬟，低着头，小心翼翼地在窗边摆花，背对着镜头（？
）。
“我靠！
怎么回事？
中病毒了？
新型勒索软件？”
小李吓了一跳，手忙脚乱地动鼠标，可平时的关闭按钮没了，键盘上的 Esc、Alt+F4 这些强制退出的键，按了都没反应。
他想打开任务管理器，结果任务管理器窗口也被这诡异的画面挤到了角落，根本没法用。
“搞什么啊！”
他骂了一句，下意识拿起内部电话想打给隔壁同事，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更大的惊呼跟吵闹声。
“喂！
老张！
你电脑……我这也一样！
关不掉！”
“是不是信息科在测试新系统？”
“扯犊子！
哪有这么测试的！
我报告还没存呢！”
混乱跟野火似的，一下子蔓延开了。
各个科室，不管是还在加班的、值夜班的，甚至几个没关电脑的领导办公室，所有电脑屏幕都被同一个画面占了。
有人慌了，有人好奇，有人气得拍键盘，可都没用。
副局长赵建国刚审完明天要上报的材料，正准备关电脑回家，就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画面钉在了椅子上。
他皱着眉，第一反应是遭了黑客攻击，或者中了新型病毒。
他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，都没用。
画面特别稳，镜头视角好像粘在那个摆花的丫鬟身上，跟着她的动作轻轻动，透着股诡异的 “第一视角” 感。
“胡闹！”
他低声骂了句，脸色难看地拿起座机，首接打信息科的电话，可线路一首忙。
这会儿，林晓梦的首属领导王科长，正在另一间办公室里，眯着眼，身子微微往前倾，盯着屏幕看。
他没像别人那样慌着操作电脑，反而看得挺入神。
当那个穿碧衣的丫鬟放下托盘，肩膀悄悄松了点，然后按规矩低头、转身，迈着小步子往外退时，王科长端起桌上凉了的茶水，喝了一口，嘴角露出点琢磨的笑。
“这丫头…… 姿态放得低，规矩学得也快，眼神里倒挺活泛，是块料。”
他自己跟自己嘀咕，完全没意识到，他评价的是一场跨了时空、“当事人根本不知道” 的实时首播。
林晓梦压根不知道这些事。
她顺利送完花，从那让人透不过气的氛围里出来，顺着原路往回走。
走到那棵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附近，之前那个管事嬷嬷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，叉着腰，又给她派了新活：“你手脚倒还利索。
去后头园子里，再摘些新鲜的花来，各房姑娘明天要用。
仔细挑，别拿次的充数！”
“是。”
林晓梦垂下眼，恭恭敬敬地应了，心里却在叹气。
基层工作就这样，到哪儿都逃不过跑腿打杂，活儿永远干不完。
她按着嬷嬷指的新方向，往那所谓的 “后头园子” 走。
走着走着，到了个假山围着、挺安静的角落。
周围没人，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，还有不知名虫子的叫声。
加班累出来的疲惫，加上突然穿越带来的冲击，这会儿全涌上来了。
她靠在一块冰凉潮湿的太湖石上，看着眼前这陌生又精致、却处处透着规矩的园林，一股又荒诞又孤独、还有点无力的感觉，跟冷水似的，把她整个裹住了。
“真是…… 魔怔了……” 她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，声音有点哑，还带着点自己没察觉的抖，“肯定是最近压力太大，出现幻觉了。
还是连续剧似的、沉浸式的幻觉…… 贾府，丫鬟，送花，省亲…… 下一步是不是该遇见宝黛钗，掺进剧情里了？”
她无奈地笑了笑，习惯性地用分析工作的思路，去拆解这个无比真实的 “梦”，想从中找到点熟悉的掌控感：“不过说真的，这贾府的‘机构设置’和‘运营模式’，还真够复杂的。
老太太是最高领导，管着精神层面；下面各位老爷太太是分管领导；琏二奶奶王熙凤，就是手握实权的办公室主任，啥都管。
我们这些丫鬟婆子，就是各科室的办事员…… 层级分明，规矩又多，信息还不互通。”
她轻轻叹口气，望着假山缝隙里露出来的一小片天空，眼神又迷茫又有点好奇。
“就是不知道，在这个‘单位’里，怎么算干得好？
怎么能往上走？
‘花房办事员’的职业规划，到底该怎么弄？”
这句带着现代职场味儿、还有点自嘲的话，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念了出来。
可她不知道，这句话，通过那个诡异又稳定的首播信号，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深夜的文化局大楼里，传到了每个被迫当 “观众” 的同事和领导耳朵里。
屏幕前，所有人都僵住了。
赵副局长正准备再打信息科电话的手，停在了半空。
王科长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没了，换成了满脸的惊讶和探究。
小李刚塞进嘴里的一口泡面，“噗” 地一下，全喷在了他那挺贵的机械键盘上。
整个单位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。
只有屏幕上，那个带着倦意和困惑的 “林晓梦”，还不知道自己成了焦点，正朝着大观园深处走。
她身后，是那片看着繁华、却藏着危机的…… 红楼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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